「殿下,我要一點錢,最好是碎銀子和銀票。」
他抿著茶,令人去備。
「細想來,你在東宮時少見情緒。遇襲那日你守著孤,比影衛還冷靜。」
「我有把握保住殿下,自然不必驚慌。」
「你隻是從未對孤動心而已。」
他放下茶盞,將玉牌與銀票一並推來。
「收著吧。拋卻私情,你我之間,總歸還有恩義在。」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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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衛府,一時不知往哪處去。
我在京郊住了一月,零散遇見幾隊客商。
有的要南下買絲,有的是入京做生意,有的運糧往西邊走。
我在角落吃飯,留意了一眼。
糧隊十餘人,為首的是個年輕公子。
錦袍墨綠,袖滾金絲。
桃花眼滿是不耐,挽袖收扇,敲著桌幾嫌茶澀。
「掌櫃的,你這茶澀得能褪鵝毛了——勞駕換壇梨花白來!」
黑發高束成馬尾,一下一下地掃過椅背。
四下竊竊。
「去西北賣糧?那可不是好地,這公子哥被人騙了吧?」
「紈绔子不知商賈路難,賠個血本無歸就老實了。」
對桌的男子四十上下,語氣嘲諷。
我將酒遞去。
他一愣,眯起眼。
我問,「為何不能去西邊賣糧?」
他這才接酒,哼笑。
「敢押西北商路的鏢隊一隻手能數過來。就憑那細皮嫩肉的綠毛孔雀,不連人帶貨一塊被劫走,我頭擰下來給他當球踢。」
「有匪?」
「不止。」他掃我一眼,不再開口,「姑娘家家的,少打聽這些。」
我摸出一張銀票。
「哪些鏢隊敢去甘州,勞煩指點。」
他捻起紙票,嘴角微抽。
是五百兩。
我抽空掃了一眼,也有點驚訝。
沒料到蕭楚給得這麼大。
他收起錢,鷹視四面。
「出去說。」
我起身跟上,一路隨他進了暗巷。
前面是S路。
他停腳回頭,難以理解地看著我。
「你這人沒有一點戒備心的?讓你跟著就跟著?」
我說,「我盯你半個月了。你身上沒有S意。」
何況客棧中時刻有人注意我動向。
是衛府的人抑或是太子的,尚不清楚。
左右不會傷我。
巷頭忽然躍出幾道身影,緩緩包攏靠近。
他看向前方,嘖聲。
「讓你露富,這下有S意的來了。別礙事,滾到後面去。」
「好。」
我到角落,盤腿坐下。
他拔出背後大刀,刀柄上粗糙地纏了紅布。
刃間幾點鏽跡,不甚光亮。
人不好看,招式倒很利落,砍瓜切菜似的幹淨。
「晦氣。」
他在腿上蹭幹淨血,扭頭看我。
「……看夠了?要不要給你上盞茶?」
我拍拍衣裙,又抽出兩張銀票遞去。
「給。」
面前人的刀抖了抖。
有那麼一瞬間,好像想砍在我身上。
可能還是錢糧香,沒真砍下來。
他收好銀票,背過身去。
「東城的走山堂和龍脊鏢旗都信得過,隻要願意給錢,保你人貨兩不誤。」
「知道了,多謝。」
我頷首,越過他朝巷口走去。
「你……」身後人幾步趕上,「你這人,多說兩句話是要你命?」
我看了他一會。
不多時,坐上一輛小馬車。
刀客姓易,無名。
年輕時闖蕩江湖自以為一代梟雄,酒後與狗纏鬥,不敵。
自此道心破碎,金盆洗手。
話多,趕車也停不住。
「真見了鬼,老子平生就不愛跟你們悶葫蘆打交道。哎,你一個女子家,自己跑什麼西北?」
「聽聞路途艱險。隻是想去看看,到底有多險。」
有多險,值得將我甩在一邊。
他扭過頭看我,眼神難言。
「我聽見了。」我說,「你說我信球。」
「嗬,腦子不好,耳力不錯。」
易刀帶我去了走山堂。
鏢局敞亮,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他將刀往案上一拍,三沉三亮叩桌。
「喲。」
堂後腳步聲近。
「稀客。」
「貴客。」
「狗東西知道回門了。」
影子疏落出現,竟也有零散二十人,坐滿交椅。
「給你們帶了筆大生意。」
易刀將我讓出,自己坐到一旁。
「有錢,實在,不聰明。她去甘州,不運貨,你們將人捎上就行。」
首席的女子掃過我,「客人,你要多少人隨行?」
「越多越好。」
「走山堂價高,按例,每千兩銀的貨物鏢隊抽一百兩,不運貨倒不好算。客人去甘州,路途千裡,我鏢局令六十餘人快馬隨行,包去包回,兩千兩成交。」
「成交。」
離城時途徑衛府。
府門緊閉,貼了謝客的告示,唯剩幾個灑掃嬤嬤。
快馬輕騎,趕路迅捷。
路旁小石頭三兩對出細碎訊息,為我拼湊成塊。
說衛緒的車馬每三天停下修整一次。
二十天前途徑此地,歇了半日。
十五天前落雨。
春雨綿密,馬車陷於泥中,又歇半日。
行至並州。
衛緒的消息漸漸密集。
聽聞是收到封密信,看完便生了場病,不得不在官驛休整。
我在驛館外駐足許久,沒進去。
鏢隊照舊向前,停在涼州。
在黃沙中撿到了那個運糧的商隊。
糧貨還完好,人S傷一片。
綠衣公子趴在馬上,恹恹地求救。
我本來不想管。
但他翻下馬,踉跄抓住了我的韁繩。
「我乃姑蘇孟氏子,求……求姑娘救我。」
臉灰撲撲的,唇角幹裂。
桃花目再看不出瀟灑落拓的公子氣,流浪狗般驚惶失措。
我將孟疏砚拉上馬。
鏢隊不贊成多管闲事,被我加錢堵住了嘴。
我換進孟氏的大馬車,連帶收了一隊糧貨。
眾人都需要休整。
西北不甚安穩,易刀帶著人先行向前,巡視周邊。
果然有人看鏢隊馬車多,一路跟蹤。
停留一旬。
解決了不少尾巴。
正準備重新啟程,春末起了沙塵暴。
黃沙漫天,一場沙塵暴卷出了新的沙漠,不辨前路。
連星星也看不見。
上下鏢師兵分八路尋出口,一無所獲。
車裡帶的食水最多能撐五日。
可沙暴天天有,誰也不知多久會停。
易刀雕好了兩個木板。
一個給我,一個給他。
「四十二載,我頭一回食言。小丫頭,這回是我把牛吹破天,要連累你一塊S在這了。可惜,還沒讓你見到你那情郎。」
我看著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字,無言以對。
「不是情郎。」
他嗤聲,「不是?不是我把這板子吃了。」
我說,「是仇人。」
易刀掂著酒壇,往我腦門一碰。
「老子見多了。你們鋸嘴葫蘆,有一個算一個,左臉寫著言不由衷,右邊寫著口是心非。看到霍顏沒,別看她做鏢頭的時候不像個女人,年輕時候也跟你一樣好看。她跟人吵了一架放話老S不相往來,後來就當真見不到了。」
我不理他,爬起身走了。
當夜找到幾塊頑石暴打一頓。
得知是沙丘移動兼連海市蜃樓模糊了方位。
問清路線,我潦草畫出幾筆,給了易刀。
車馬花三日挪出沙漠。
易刀看我的眼神從隨意闲散到五體投地。
而孟疏砚夜夜驚厥。
傷好後,頭一件事是爬我的床。
我從被褥中摸到人,下意識將他踹了下去。
聽見悶哼,才沒擰斷他的脖子。
我燃起火折子,沉默半晌。
「你不穿衣服來我這做什麼?」
「商隊上下身手不凡,絕非尋常鏢隊,眾人唯姑娘馬首是瞻……姑娘定是不世出的大俠,我自小便想遊歷江湖,願……隨侍左右。」
他赤身跪著,面紅耳赤。
我猛揉眉心。
「不必獻媚求寵,我既然救了你,便不會半途扔你下去。說說,你的糧隊為何沒有被搶?」
孟疏砚羞恥地套上外衣,語無倫次。
「他們不要糧。搶女人,搶現錢。」
「這兒的糧價太低了,連我運來的本錢都不夠。族裡人讓我運糧到甘州,低價賣糧換官家的鹽引,再兌鹽回程賣……賺的恰恰是這點鹽利錢。」
「可前頭人說……如今鹽引空有名頭卻兌不出鹽,隻能再將鹽引低價賣給旁人,血本無歸。」
鹽引。
易刀提起過,說是官家給予私人的售鹽許可文書。
商人低價賣糧到西北,換來鹽引,去官鹽場兌鹽轉賣。
一則減輕朝廷運糧的人力,二來溝通商道,規矩由來已久。
鹽引成了一紙空文。
兌不出鹽,隻能將文書低價賣出去。
那賣給誰?
文書最後一定到了有私鹽的人手裡。
拿著官家的文書做盾,以私鹽冒充官鹽售賣,擠兌市場。
我知道衛緒來西北查什麼了。
鹽鐵稅。
8.
甘州就在前方。
馬車排著長隊。
鏢師撂下韁繩,倚在車軾上。
「今日城中官吏宴飲,來送禮的多,姑娘且耐心等吧。」
「可打聽過是哪位大人的宴?」
「這不必打聽,新欽差來了一個半月,不是這家請就是那家請,咱們後頭還有並州刺史的禮車呢。」
衛緒的模樣又慢慢爬上眼前。
面龐不斷清晰又清晰,精細到睫毛上淺黛的小痣。
而我隻能坦然看著,任他在腦海中鮮活。
我平靜道。
「若想進宴會,要怎麼做?」
易刀告訴我好辦。
但法子太粗野,容易沒命。
我將僱鏢隊的銀子提前付完,易刀替我打暈了一個胡姬。
他說按理這是管喂酒助興的。
我問若不按理是怎樣?
易刀沉吟片刻。
「若運氣不好,她就是跳胡旋舞或是演飛天的。」
「無妨。」我說,「我不會飛,但讓席上人飛起來還能做到。錢貨兩訖,要走要留,你們自便。」
「胡說八道,我易刀是那種人?鏢隊等你,包來包回。」
我換衣混進了獻藝的姑娘隊列裡。
輕紗覆面,足以遮住三分面貌。
穿過三重月洞門,絲竹聲漸近。
前頭的姑娘排成隊列,嬤嬤催促著入席。
轉頭看見我,皺起眉。
「愣什麼?快跟上,一會就要獻舞了!」
我被推進宴堂。
樂伎坐在屏風後,堂中舞曲將畢。
首席當是甘州刺史。
衛緒同坐主位,仿佛心不在焉,掩不住病意。
周遭胡姬正檢視衣裝,柔散筋骨。
我可不會舞。
順手接過侍婢的酒壺,徑直去斟酒。
身後人忙來拉我。
「那個!急著露臉可別把我們害S!」
一拉一拽,我假裝摔倒,跌坐在軟毯上。
舞樂乍停。
衛緒倦怠望來,猝然攥緊了酒樽。
刺史冷下臉。
「賤婢。擾了貴客雅興,拉下去。」
我跪坐著,很費力地擠眼淚。
「慢著。」
衛緒抬起手,喉頭有些抖。
「如此美人,倒令人,見之心喜。」
下首賓客打著圓場。
「衛大人看得上,便是此女的福氣了。還不去給大人奉酒?」
我將酒倒得滿滿當當,捧樽敬至他唇邊。
衛緒閉目任我灌飲,袖下手SS環住我腰身,往懷中圈攬。
舞姬入場,糕餅甜香味醉人。
四下賓客醉意醺然,似昏蒙似清醒。
我抹去他唇角酒液,壓低話音。
「還以為大人會過得多得意,這樣看也不過如此。」
衛緒眼中泛紅,貪婪地盯著我。
「瘦了。」他啞聲,「你是不是又挑食了?」
我笑不太出,厭棄地轉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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