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著一碗剛出鍋的湯羹想請他嘗嘗。
他隻是站在廊下,目光復雜地看著我。
然後矜持地搖搖頭,說一句:
「公務在身,不便打擾。」
切,裝模作樣。
我便和丫鬟小廝們圍在一起,大快朵頤地吃了起來。
真美味啊。
蔣洵從不同我們一道用飯。
我偷偷趁他不注意嘗過他的廚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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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呢,清湯寡水,吃得我嘴裡能淡出鳥來。
想起那股清淡的味道。
我挽起袖子,站起身子朝著他徑直走去。
那碗濃鬱的雞湯我熬了好幾個時辰,香氣自是繞著他打了好幾個轉,香氣霸道地鑽進蔣洵的鼻子裡。
他握著手裡的小本本,皺著眉過來,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
「胡鬧!」
我從碗裡夾了塊最嫩的肉,直接懟到他嘴邊,挑釁地揚了揚下巴:
「嘗嘗,保證比你的白水煮菜好吃一百倍!」
他起初還想躲,臉上寫滿了抗拒,被我硬塞了一口。
然後,我看見他手裡一直攥著的小本本忽而從手心裡滑落。
掉落在地上。
他沒說話,轉身走了。
一側的丫鬟們紛紛朝我豎起了拇指。
「大小姐,這蔣大人出了名的冷面閻王,鐵面無私,還是小姐厲害!」
「奴婢瞧著,這蔣大人在小姐面前,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我……
姑且算是誇我。
那之後,他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像個盡職盡責的影子,記錄下我的點點滴滴。
不是,他都不累的嗎?
我注意到,他記錄我行為的筆,停頓的時間越來越長。
總有一日,我會把那小本本偷來,毀屍滅跡!
6
顧別淮不放心,還是派了僕人上山探望。
那人抵達院門前,圓臉丫鬟小翠鼓著腮幫子朝我通風報信。
「沈小姐!顧……顧公子派人來了……」
小翠開口時,我正吃著鮮果倚在椅子上晃著腿,優哉遊哉。
小翠大口喘著氣。
一臉緊張。
看看看看,我這些時日拿著好吃的收買還是有用的。
收獲這就來了,關鍵時刻還是向著我的。
我腦袋一轉,立馬顧不得髒,把果子朝著小翠懷裡扔去。
身子朝著地上躺去。
我在地上滾了一圈。
可惜翠兒她們委實太實誠,也太勤快,房間被她們打掃得幹幹淨淨。
身上沒多少灰,隻好改變策略。
朝著一側的燻香裡,伸手一摸。
毫不意外,抹了一手的灰。
就連臉上都帶了灰。
「翠兒,快,兇我!」
小翠一臉懵圈,還是照做。
「沈……沈小姐!別哭了!」
「你……隻要磨好了性子!顧公子,自會……自會帶你回去的!」
小翠掐著腰,有模有樣。
我故意哭得更大聲,對著小翠哭訴顧別淮的無情。
「翠兒,我怎麼這麼命苦!顧別淮他不憐惜我!」
「我在這裡度日如年,受盡折磨哇!」
「顧別淮他何時才能來帶我下山!」
……
來人探著頭,卻四下打量。
恰好看到我憔悴不堪,衣衫不整。
端的是一水的可憐和無助。
那人回去復命,顧別淮聽後想必會心滿意足,以為我已被馴服。
正等待他的赦免呢。
小廝滿意地退去。
小翠在一側憋得難受。
我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翠兒,想笑就笑,憋壞了本小姐可不負責!」
小翠哈哈大笑起來。
「小姐,你……簡直比戲班子裡的人還會演戲!」
「這有何難,從前惜娘帶著我沒東西吃,我還扮過乞丐呢。」
話音剛落,小翠噤了聲。
抬眸,我看到門外的蔣洵。
他立於一側,長身玉立,眼神平靜無波,想來他也是目睹了全程。
竟還有些難為情。
不過,他怎麼一直那樣看我?
我清了清嗓子。
「蔣大人,我可是女子,常言道世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若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記了什麼不該記的,我說不準做出什麼事來!」
我惡狠狠地看向他手中的冊子。
他靜靜瞧了我一眼。
隻言片語也沒說,徑直走了出去。
他是有分寸的。
7
近日天氣變換頻繁,一冷一熱最易生病。
我瞧著天氣好,便獨自一人往深山裡去,想採些稀有的草藥,提前曬幹了備著,以防萬一。
林子深處,人跡罕至。
我仗著自己對這片山林熟悉,膽子也大了些。
不曾想,腳下忽然一空,整個人便直直地墜了下去。
是個獵戶設下的陷阱,不深,但底部鋪著削尖的竹刺。
大意了大意了。
幸虧我反應快,在下落的瞬間用手撐住了洞壁。
卸掉了大部分力道,才沒被扎個對穿,隻是手臂被劃了幾道口子。
我正想辦法自救,頭頂忽然傳來蔣洵的聲音:
「沈清蕙!」
他怎麼會在這裡?
這家伙,居然偷偷摸摸跟蹤我!
他嘴上罵我:
「不聽話!到處亂跑!」
聲音比平時還要冷硬幾分。
不等我吐槽,他已經利落地跳了下來,沒有半分猶豫。
他先是查看了一下我的傷勢,見我隻是皮外傷,神情才略微緩和。
「沈小姐,你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語氣依舊是硬邦邦的,這人真沒人情味。
我龇牙咧嘴地揉著被擦傷的手臂:
「蔣大人,您這話說得,好像我故意往陷阱裡跳似的。再說,您不是應該在別院裡喝茶看卷宗嗎?怎麼有空跑到這深山老林裡來監視我一個小女子?」
「我不是你的犯人吧,你也沒必要時時刻刻跟著我吧!」
蔣洵被我堵得一噎,耳根似乎有些發紅。
他卻冷冷吐字:
「職責所在。」
他幫我處理了陷阱底部的尖刺,然後輕松地將我託了上去。
我剛爬出陷阱,就聽到坑底傳來幾聲細弱的嗚咽。
探頭一看,原來陷阱裡還有一隻毛茸茸的小狐狸,腿被尖刺劃傷了,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立刻忘了手臂上的疼,也忘了跟蔣洵鬥嘴,小心翼翼地把小狐狸也救了上來,用帕子給它簡單包扎了傷口。
「都怪你!」
我抱著小狐狸,沒好氣地瞪了蔣洵一眼。
「你要是早點出現,它就不會被嚇到了!」
蔣洵看著我抱著小狐狸,動作輕柔地安撫著它,眼神有些微妙。
他大概沒想到,平日裡咋咋呼呼,能動手絕不吵吵的我,也會有這麼柔軟的一面。
我想象中的他的冷臉沒出現。
他反倒眼神柔和地望向我懷中的小狐狸,仔細查看它的傷口,神情柔和:
「幸好,傷口不深,休養幾日便能好。」
我抬眸,恰好撞進他的眸子。
恰好看見他那一閃而過的柔色。
我發現,蔣洵這個人,其實挺有意思的。
8
有他跟著,我稍稍放下了心。
一路上,我教他辨認山裡的野菜,告訴他哪種蘑菇有毒,哪種可以吃。
我指著地上的爪印,教他分辨是野豬還是狍子留下的。
他學得很快,不愧是刑部的人,觀察力和記憶力都超群。
我起了壞心思,慫恿他跟我一起爬樹掏鳥窩。
他一開始還端著他那刑部大人的架子。
堅決拒絕。
但在我锲而不舍的循循善誘下,他開始了笨手笨腳地嘗試。
他雖會武功,可在爬樹這件事上,還是我更勝一籌。
看著他一個大男人,手長腳長地掛在樹杈上,進退兩難的窘迫模樣,我能笑得肚子疼。
「蔣大人,您這哪是看管我,分明是拜我為師,跟我學藝來了嘛!」
我坐在更高的樹杈上,晃蕩著腿,得意洋洋地朝他喊。
他賞我一個無奈的眼神,然後默默地從樹上爬下來,拍拍衣服上沾染的塵土,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愧是蔣洵,有自己的原則。
一路上採到了想要的草藥,蔣洵默默開口:
「你對草藥有研究?」
我將採得的草藥小心翼翼放到竹簍裡。
漫不經心地開口:
「蔣大人莫非忘了?我可是山裡長大的,山上的玉檀齋裡的師太心善,教給我一些救命的草藥,生些小病沒藥吃,就自己爬到山裡摘,時間長了,就自然而然熟識這些草藥了。」
「咳,我同蔣大人說這些幹什麼,不過,可不許往小本本上記!怪丟人的!」
蔣洵一言不發,盯著我的褲腳處眼神變了變。
他彎下身子,指了指自己的背。
「上來,再不下山,就天黑了。」
腳腕處早被雜草磨得破了皮,他竟看到了。
我抬頭看向漸漸落山的夕陽,也不扭捏,徑直爬上了他的背。
嘖,看著蔣洵瘦弱,沒想到竟這麼結實。
9
那日回到別院後,蔣洵有些變了。
他話依舊很少。
但他會開始默默地幫我把院子裡的水缸挑滿,把柴房的木柴劈得整整齊齊。
那雙握刀的手,做起這些粗活來,動作利落而有力。
他手裡的小本本也出現得次數越來越少。
這是好意頭。
至於我,
我仍舊喜歡搗鼓一些奇奇怪怪的山野美食。
把幾種叫不上名字的野果串起來烤。
或者採些蘑菇回來亂燉一鍋湯。
每次我端著我的食物出現時,他都會在我的注視下,不動聲色地嘗一口。
然後,他那好看的眉頭會幾不可察地皺一下。
但從不開口拒絕,甚至偶爾還會惜字如金地給我提些改進意見。
「此物性寒,少食。」
「火候過了。」
我偶爾會故意逗他。
他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打坐,神情肅穆之時。
我便悄悄摘了朵開得正豔的野山菊,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輕輕插在他束起的發髻上。
他像是背後長了眼睛,猛地睜開雙眼,那眼神凌厲得能S人。
可當他對上我強忍著笑意的臉時,那股兇狠勁兒又慢慢散去,隻剩下一絲難以言喻的無奈。
他抬手摸了摸頭上的花,又默默地閉上了眼睛,隨我去了。
蔣洵他,人情味越來越多。
我開始留心觀察他的生活習慣。
不愧是刑部出來的,他作息極其規律,每日聞雞起舞,練武,打坐,看我。
雖是刑部文官,武功卻高強得不像話,飛檐走壁跟玩兒似的。
顧別淮要他看著我。
可今日,我竟在顧別淮送來的一堆用具裡。
看到了山下鎮子裡我最愛吃的桂花糕。
這事,隻有我無意同他提起過。
顧別淮從來不知。
我攥著桂花糕去尋蔣洵。
扭頭便見他正立在一側。
我笑得真誠:
「謝謝蔣大人!」
蔣洵卻別過頭,略微清了清嗓:
「順手買的。」
原來,這位蔣大人,也會心軟嘛。
10
這日,別院裡來了貴客,據說是顧別淮派來慰問蔣洵的。
還送來了一批上好的陳年佳釀。
蔣洵平日裡滴酒不沾,但礙於來人的面子。
加上對方巧舌如簧地勸酒,他到底還是喝了幾杯。
我當時正在後院給新捉來的小兔子喂草,就聽見前院傳來一陣喧鬧。
等我過去看時,那貴客已經告辭,隻留下蔣洵一個人坐在涼亭裡,面前擺著幾個空酒壇。
他的酒量顯然極淺,幾杯酒下肚,已是醉意朦朧。
月光灑在庭院裡,也灑在他微醺的臉上。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到我,平日裡冷硬的輪廓瞬間柔和下來,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清明,眼神變得有些迷離,甚至還帶著點孩子般的無辜。
然後,他就黏上來了。
真的,像塊甩不掉的牛皮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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