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說他隻是想幫陸家渡過難關。
他還要把房子贖回來。
「央央，我保證賺了這筆就銷戶，然後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可能嗎？
我很想問。
我是問他，也是問每一個在股市裡泥足深陷的人。
有多少曾經信誓旦旦地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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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最後一次了？
看不見家人的痛苦，聽不見朋友的勸告，執意再賭一次，甚至因為這虛假的心理安慰，這一次就可能賠上一生。
確實，大家一開始接觸股票都是為了賺錢。
可後來呢？
是勝負的糾纏，得失的起落。
是刺激，是探險。
是所有鬱鬱不得志、不甘心、不服氣糅合成的終極怪物。
你以為你在玩一場資本的遊戲，隻要足夠聰明就能贏得繁花似錦。
實際上你是在和千千萬萬個這樣的怪物對抗，輸贏不在頭腦。
在心。
很多時候，急流勇退和逆流而上，一樣需要勇氣。
11
我爸對這場翻身仗極為期待，甚至沒注意到我的異常，乖乖跟去了交易所。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熱鬧得像是百鬼夜行。
我眼神枯寂地看著他，拳頭收緊，指甲狠狠掐進掌心。
「爸，我最後問你一次。」
「你確定要去嗎？」
我爸點點頭，深呼吸道：
「我準備好了，這次之後我就收手，再也不進這個地方了。」
「你生日不是要到了嗎？等我賺了錢，就給你買很多禮物好不好？」
我突然失控，衝他大喊：
「你輸過那麼多次，想過去S都沒放下，贏了以後就更戒不掉了。」
「爸，求你了，我們回去吧。」
周圍的人都投來看熱鬧的目光，聽到那句去S，訝異卻不震驚，反而帶上些唏噓。
我爸還在猶豫：
「可是房子怎麼辦？」
「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央央，你再信我一次，隻要把房子贖回來，我保證從今往後再也不碰股票了。」
他想了想，有些傻氣地伸出手。
「要不爸爸和你拉鉤？」
我咬著嘴唇，一直搖頭。
半晌之後閉上眼，嘶啞道：
「你站在這裡，看著我離開吧。」
我轉身的瞬間，機械音再度響起——
「宿主心情點共計 104，轉運通道確認開啟。」
我一步步離開交易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沒有回頭。
生怕一回頭就會暴露眼裡徹骨的絕望。
轉運系統降臨的時候，一共有三句說明。
但我爸顯然隻聽到了前面兩句。
「轉換氣運需以目標對象的壽元為燃料，且無法逆轉，請謹慎使用。」
以我爸準備的本金數額，交易結束的那一瞬間，也就是他生命清零的時刻。
我努力了這麼久，掙扎了這麼久。
還是破不開他心中的魔障。
他以為自己面前是夢寐以求的證道之地。
實則不過是邁進了無法回頭的萬丈深淵。
11
我像孤魂野鬼一樣在街上遊蕩。
我身上還有不少錢，有壓歲錢、爺爺去世時分給幾個孫子孫女的、從前爸媽給的獎勵。
再不濟我還有那一箱子手辦，也值個幾千塊。
這筆錢足夠我念完高中，大學可以貸款。
沒有地方收留我也無所謂，我可以把學校當成家。
股市裡那筆錢不會因為持股人的身亡而消失，我可以用它還清所有的欠款。
也許以後還是會有闲言碎語，正好讓我不用費心交際，把所有的心思花在學習上。
考一個很遠很遠的學校。
開始新的生活，再也不回來。
我的生活其實沒有那麼糟，甚至變得更好了。
可我為什麼這麼難受？心就像撕裂了一樣疼。
眼眶幹得要命，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
我恍恍惚惚地走在路邊。
隻聽到一聲尖銳的剎車聲。
然後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我躺在救護車裡，身上沾了血跡和灰塵，稍微一動彈，身上到處都在疼。
一旁的護士連忙道：
「先別動，你身上有很多擦傷。」
隨即又感嘆我的命大，酒駕撞上超載，我沒及時避開，但隻受了輕傷。
護士說：「交警同志已經通知你的家屬了，應該很快就能到。」
家屬嗎？
我沉默了一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此時我爸還在交易大廳，眼裡心裡都是那些彎彎曲曲的曲線，天大的事情都幹擾不了他。
哪個股民能拒絕一個正確率 100% 的指標呢？
又或者，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我十二歲時失去了媽媽。
十七歲時又失去了爸爸。
從此天地間再無來處，抬頭所望隻剩歸途。
我被送到急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排隊。
情緒很低迷，一直看著手上的血跡發呆。
「央央，央央！」
我怕不隻是輕傷，都開始幻聽了。
「央央，你沒事吧？都傷到哪兒了？怎麼這麼多血……」
一片陰影在我面前停下，驚慌失措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12
我愣愣地抬起頭。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他臉上帶著潮紅，喘得很厲害，嘴唇卻蒼白一片。
急得舌頭差點打結，見我一直不說話，嚇得就要去找醫生。
我驀地拉住他，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爸？你，你怎麼來了？」
我爸驚魂未定，完全沒聽出我的言下之意。
「剛才突然接到交警的電話，說你出車禍了，都嚇S我了，二話沒說就趕來了。」
「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你媽交代啊。」
「央央你到底……」
他的話突然卡殼，隨即更加慌張地響起。
「怎麼了怎麼了？快告訴爸爸是哪裡痛？傷到哪兒了？」
我混亂的思緒終於歸位，突然抱著他號啕大哭起來。
我無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鋪天蓋地的情緒洶湧而來，世界在我眼前破碎又重組。
他越急我哭得越兇，喉嚨好像被焊住，隻能發出無意義的嗚咽。
「爸——爸——」
這個不算寬闊的懷抱是如此令人懷念。
他明知這一次放棄會導致轉運系統永久失效。
他這輩子都再也觸碰不到那個正確率 100% 的指標。
可他還是來了。
我爸沉默了一下，長嘆一聲道：
「如果你出事了，我賺再多有什麼意義？」
「對不起央央，爸爸到今天才明白這個道理。」
我哭得停不下來，鼻涕眼淚糊了他一身。
不僅是這樣。
隻有我知道，他在走出交易大廳的那一刻，不僅僅是放棄成為贏家，選擇了女兒。
他還走了出那個泥潭，走出深淵。
再次，回到人間。
這是十七歲的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了。
「爸，我們回家吧……」
我爸輕輕拍著我的背，聲音不知怎麼也哽咽起來：
「好，我們回家。」
有我爸在, 事故的後續處理完全不需要我插手。
雖然醫生說我隻是輕傷, 但我爸還是堅持讓我把全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
要不是我堅持, 他還想讓我住幾天院, 確保萬無一失。
檢查時我說起我低血糖和抑鬱症的病史。
我爸的臉色非常難看，混雜著數不清的懊悔和愧疚。
他狠狠給了自己兩巴掌, 求我原諒的時候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再也不提炒股的話, 當著我的面銷了戶。
和我商量之後，那筆還沒來得及投進去的錢全部用來清賬。
任何東西成癮，想要戒掉都很煎熬。
但好在這次不是我一個人在努力。
他把手機換成了老人機。
我們沒了住處, 他就租了一個小小的房子, 把臥室讓給我，自己睡沙發。
我爸原來的廠子回不去了，我一度很擔心。
但他沒有自暴自棄，而是積極地找工作，他是技術方面的老師傅，隻要踏實肯幹總能混口飯吃。
我終於相信爸爸真的回來了。
心上所有的頑疾都不治而愈。
生活變得緊巴巴, 可我每天都很快樂, 連成績都提升了一大截。
那些開盤、籌碼、漲停，就像潮水一樣徹底消失在我的生活裡。
現在住的房子雖然窄小，但每天都打掃得幹幹淨淨，桌上還會有新鮮的花。
我爸下了班就待在廚房, 給我研究各種好吃的。
家長會也不再缺席，很認真地和我的同學們解釋：
「叔叔以前做錯了事, 因為央央我才能改正，她是好孩子。」
聽得我腳趾扣地, 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注意，若轉換後運氣未在一小時內兌現，本系統將永久失效。」
「當但」緊鑼密鼓的高考結束, 我坐上了去外地的火車。
行李箱裡塞滿了爸爸自己曬的牛肉幹, 手上拿著高考後他給我買的新手機。
看著他絮絮叨叨地一直把我送上站臺, 就像所有來送孩子的家長一樣。
轉身的瞬間, 我眼裡蓄滿了淚水。
我慢慢長大，他慢慢變老。
那個轉運系統再也沒有出現過。
有時候我都覺得, 這會不會隻是我們父女倆共同做的一場夢。
夢醒了，大家都回歸到普普通通、平靜安穩的生活中去。
不再炒股後，我爸培養了新的興趣愛好，釣魚。
我偶爾會陪他一起去, 就像以前一樣兩人比賽。
這次輪到我常常失手。
但我會耍賴啊, 空軍了要吃頓好的安慰自己, 收獲了要吃頓好的犒勞自己。
沒有大喜大悲，沒有生離S別。
瑣碎的幸福就能組成一世清歡。
我爸現在偶爾看到一些炒股的新聞，比如某某網紅直播炒股虧慘、某某大 V 跟投逆風翻盤。
就會感嘆曾經那段痴迷無度的時光, 慶幸他最終鼓起勇氣, 重啟了人生。
我大學回家，給他帶了養生茶，開玩笑說他現在越來越禪意了。
「你還記得你以前常找的那個算命先生嗎？就和你現在的樣子差不多。」
「醫人者不自醫，算人者不自算。」
我爸搖頭晃腦, 也不知從哪裡學來文绉绉的句子。
他得意道：「可我覺得我最近運氣好得很，昨天釣上來一條四斤重的鯉魚，可把老楊羨慕壞了……」
我一邊聽他吹噓自己的戰績，一邊笑彎了眼。
陽光落在茶幾上, 照亮了全家福上的三張笑臉。
運氣是多麼虛無縹緲的東西啊，連系統都要以生命為代價才能獲得。
但愛不需要。
當愛發生，所有幸運都會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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