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明月春
  • 3902字
  • 2025-07-08 16:06:49

這所老宅子聽說是曾祖公在時建造的,雖有所修葺,但到底陳舊了些。


 


我們娘三分到的廂房在最西邊,院牆與地面通鋪著大青磚,磚縫清晰可見,不少潮湿的苔藓附著在上面。


 


隻看一眼,便讓人覺得寒酸悽涼。


 


這屋子莫說是比尋常人家,便是比我們在京城的草屋,都要差上許多。


 


可我娘隻當沒看見,丟下包袱便開始收拾起床榻來。


 


我一邊替我娘抻被子,一邊不忿:「若早曉得舅舅一家如此刻薄,便不該來此的!」


 


被角抻平,散落的浮灰飄在半空。


 


娘斜了我一眼:「刻薄?什麼叫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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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今日你舅舅不曾出來見我,舅母將我趕出門去,這才叫刻薄。如今人家既安頓了我們,便應當念著這份情才是。」


 


「更何況,你舅舅也不是個冷心冷腸的,日後混熟了,少不得會照拂你們姐妹二人。」


 


我明白娘是在為我盤算婚嫁之事。


 


宋家雖行商,但若是能得舅母照拂,說不得就能尋個好人家。


 


可是月秋……


 


我轉過頭,隻瞧見小姑娘呆呆地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漂亮但木然的小臉像極了坊市上的瓷娃娃。


 


我說不出安慰的話,隻將她抱在懷中,摸了摸臉頰。


 


6


 


在宋家蹭了幾天白飯,舅母心中不舒坦起來。


 


隔三差五開始挑刺。


 


今日說飯食見底快,明日說油罐子倒得勤。


 


我娘也不惱,隻將自己隨身帶著的繡帕送去。


 


當日下午,舅母便尋了過來。


 


隻說坊中事務繁多,幾個僕婦忙不過來,要我娘幫忙去搭把手。


 


說這話時,她眸光微斜,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


 


饒是我再會裝傻充愣,也明白過來,舅母這是要我同去的意思。


 


畢竟,宋家開的是布莊,染布繡花的活計不需要力氣,年輕姑娘自然做得。


 


娘沒有推脫,隻擔心一點——


 


我與她都去了染坊做工,月秋該怎麼辦?


 


一個五歲的孩童,若是整日關在院子裡,也實在太可憐些。


 


於是,我娘想了個主意——


 


我和娘在坊中做活,隻圖三餐飯飽,不要工錢,但舅母得將月秋送去宋家的族學中念書。


 


舅母原是不想答允的。


 


隻因宋家雖有學堂,但其中往來念書的都是各家的男丁,哪裡有姑娘家去上學的道理?


 


舅母半晌不語,仿佛十分為難。


 


卻不曉得,這在我與我娘心中卻已然是最壞的打算了。


 


月秋若還是崔家小姐,那她學得自然是琴棋書畫,插花品茗。


 


可如今崔家覆滅,我娘應了崔鶴明,自然是得好好照顧她。可照顧也不隻是照看穿衣吃飯,品性才學也是要管的。


 


否則,若是崔鶴明日後回不來,我們又養出個目不識丁、脾氣刁蠻的小姐,又該如何是好?


 


她雖年稚,縱使學不到什麼東西,去染染書香氣也好。


 


讀書能明理,這是我娘篤定的道理。


 


所以,將月秋送進族學,是我娘勢在必行的事。


 


「我也沒有什麼要求,隻想她略識得幾個字罷了,若是嫂嫂為難,便罷了,往後我與月春每日各去做半日工,倒也顧得上她。」


 


舅母這才回神,聽出其中的威脅之意。


 


她柳眉一翻,本想斥責,但目光落到手中的繡帕上,又變得緩和。


 


「何故勞你去照看孩子?不過念個書罷了,一句話的事兒。」


 


隻因宋家的布莊是三十年前就有的生意。


 


我娘少女時代也曾是染布制衣的一把好手,外祖還曾想著讓我娘跟城中的其他商戶聯姻,好穩住門戶。


 


隻不過後來她卷了包袱逃去京城,遇見了我爹。


 


二十年前的聲名雖已隱匿不見,但傳承已久的技藝卻被刻進了骨子裡。


 


整個宋家,除了當初起家的外祖,便隻有我娘染布繡花的技藝最為嫻熟。


 


所以,那日舅母才未曾將我們趕出門去。


 


她看中的,自始至終都是我娘這門手藝。


 


見舅母翻臉極快,我娘也不惱,隻淡淡地笑。


 


「我是個粗人,不曉得輕重,入學堂所需的筆墨紙砚,還得勞煩嫂嫂去備了。」


 


舅母冷哼一聲,轉身應下了。


 


於是,在宋家的第一次交手。


 


我娘大獲全勝。


 


7


 


轉眼就是三月,瓜州已經草長鶯飛。


 


我和我娘在布莊的活計也逐漸上手,她本就是老手,如今重操舊業自然沒什麼難度。


 


唯一為難的就是我這個外行,於染布一行上實在無甚天賦。


 


縱使我娘常常為我開小灶,我也還是弄不明白哪種料子該配什麼顏色,什麼染料又該浸泡幾個時辰。


 


長此以往,經我手染廢的布料,沒有十丈也有八丈。


 


舅母吝嗇,心疼得不行,卻又不願看我闲著,便將我支去城中的成衣店做個理貨裁布的伙計。


 


我也並不氣惱,畢竟月秋所上的族學便在城中。


 


每每日暮時分,鋪子盤完賬,關了門,我便會去族學門口接她。


 


然後我們便會沿著街巷走老長一段路,這段路程裡,我有時會給她買串糖葫蘆,有時會買塊梨花糕。


 


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但也都是銀錢買不來的高興。


 


月秋年紀小,嘴卻很嚴。


 


因此,我娘並不曉得。


 


她疼惜月秋上學堂勞累,晚上用飯時不住地給她夾菜。


 


可小姑娘白日裡吃了糕餅,晚飯哪裡吃得了這麼多?


 


可舅母一家盯著,她又不敢剩飯,便隻得一股腦吃了個肚圓兒。


 


當天夜裡,便積食發了高熱。


 


稚子生疾,一不注意,是能要了命的。


 


可我娘在染坊幹活,沒有工錢,我在成衣鋪雖能賺幾個子兒的外快,但用來請大夫,也是不夠的。


 


於是,無奈之下,我娘隻能去求了舅舅。


 


好在舅舅仁厚,聽聞月秋生病,立馬便讓人去請了城中仁寶堂的張大夫。


 


幾番施針之下,月秋才終於吐了出來,額頭也不再滾燙。


 


我娘這才放下心來。


 


第二日天不亮,她將月秋要喝的藥同我交代了一番,便去了染坊。


 


我明白,她這是怕舅母曉得昨夜的事,又來譏諷刁難我們,所以才要勤快些。


 


在人家的屋檐下,便是再要強的人,也不得不低頭。


 


可縱然我娘如此卑微,傍晚時,舅母還是來了。


 


她拿帕子掩著口鼻進了屋,先是嫌惡地皺了眉,才看著我道:


 


「你娘還沒回來?那好,你同她講一聲,明日你們便從這屋子裡搬出去吧。」


 


她語氣隨意,仿佛在歸置什麼不值錢的物件兒,卻很輕易地叫我肝膽俱裂。


 


我怎麼都沒想到,隻因為月秋生了場病,舅母便要將我們趕出門去。


 


一時之間,心中又悔又怕。


 


「舅母,月秋病還未曾痊愈,外頭還下著雨,我們若是被趕出門去,該住到哪裡去……」


 


我哀求著,幾乎要落下淚來。


 


可舅母卻楞住了。


 


「我是說這屋子太過老舊,怕是不利於月秋養病,所以想讓你們搬到東院去,哪個說要將你們趕出門去了?」


 


「你這丫頭,當真是夭壽的腦袋哦!」


 


這下輪到我楞了。


 


8


 


娘回來後,我同她說了此事。


 


我娘執拗,原本不願意平白受舅母的恩惠,可瞧著月秋病恹恹的模樣,又不敢太過清高,便隻得搬到了東院。


 


東院是舅舅一家的主院,兩個表兄一早便成了家,在外闖蕩。


 


如今空蕩的院子裡,隻住著舅舅和舅母。


 


餘下的兩間廂房,正好容納下我們一家人。


 


娘帶著月秋住著一間,我便獨自佔了一間。


 


舅舅原本懼怕舅母,不太敢幫忙搭手,可聽聞我們是按照舅母的安排搬過來後,立馬打開了話匣子。


 


「當初原是我擅專,將你們安排去了西院,否則秋丫頭想必也就不會生病了。」


 


「你嫂嫂是個嘴硬心軟的,瞧著孩子病得難受,又住著四處漏風的屋子,心疼不已,這不,立馬便給你們騰了院子!」


 


娘隻笑笑,不說話。


 


我卻明白,舅母是個好的。


 


隻不過一個女人家,在外行商,總要裝得色厲內荏些,才不會被人欺負。


 


於是,在鋪子裡當差時,我便更盡心了些。


 


從前因著沒有工錢,我也不願費心,便隻做些收揀布匹的差事。


 


如今得了空,我也鑽研些花樣子來繡手帕。


 


我的繡活本就師從我娘,再者從前在京城時,也時常同鄰近的大姑娘小媳婦探討針法。


 


因此,我的繡工不僅有瓜州的柔和之態,也有京都的疏朗之意。


 


在鋪子裡賣了許久的布料,我心裡也明白了些門道。


 


那些布匹成衣中,最先賣出的往往不是料子最好的,而是樣式最新的。


 


所以,我既然要做繡活,便先得弄到時興好看的花樣子。


 


這本是十分為難的。


 


但有了月秋,便不難了。


 


她被崔鶴明送來時,身上穿著的衣衫雖單薄,但卻是從前府裡的繡娘做的。


 


官宦人家的繡娘大多手藝精湛,思路新奇,那些樣子自然也是精巧無比。


 


於是,我便將那件舊衣翻了出來,印著上頭的蘭花,用草紙和炭筆略略描出了個花樣子。


 


我熬了個大夜,繡了兩張。


 


原想著先試試水,卻不曾想,第二日鋪子一開張,便被搶購一空。


 


見這花樣子如此搶手,我也不再拘泥於做帕子。


 


一張帕子至多不過十文錢。


 


可若是配上我娘親手染織的雲綾錦做成衣裳,便可賣到兩百文。


 


其中的利益,自然不言而喻。


 


於是,我同舅母說明了事由,開始調度布莊裡的繡娘,同我一起做成衣。


 


不過三五月,宋家布莊的生意便開始回春。


 


9


 


轉眼就到中秋。


 


往常在京城時,我娘總會自己親手做一桌酒菜,再讓我去喚幫鄰家修屋的爹回家吃飯。


 


但如今物是人非,爹早已經不在。


 


舅舅雖嘴上不提,卻也曉得我娘心中悲痛,便差人去永安寺為我爹點了一盞長明燈。


 


在永安寺供奉香火,價格不菲。


 


若是換了從前,舅母一定會不鹹不淡地譏諷幾句。


 


但如今,她不說話,隻一味地教月秋捏果子。


 


「今日團圓,秋丫頭這果子可要捏圓滿了。」


 


月秋原本還帶著幾分笑模樣,可聽見「圓滿」二字還是一僵。


 


舅母當然不知道其中曲折,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縱使月秋是個孩童,經此大事,還是早慧了。


 


小姑娘抿唇不說話,捏完一個果子,便垂下了腦袋。


 


我和我娘對視一眼,都不知道應當怎麼寬慰她。


 


恰巧坊市中的焰火炸了一聲,舅母側目望去。


 


「今日市集上可是熱鬧,花燈和焰火都是平日看不到的,春丫頭,帶你妹子去逛逛吧。」


 


我點點頭,牽起月秋的手。


 


穿過人群,擠過熙攘。


 


「月秋想看猴戲嗎?」


 


她搖頭。


 


「我們去猜燈謎好不好?」


 


搖頭。


 


「那兔兒燈呢?」


 


小姑娘還是搖頭。


 


她始終低著頭,不說話。


 


跟著我們來瓜州的這些日子,她雖適度寡言,但今日這般情緒低沉,還是頭一次。


 


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去哄。


 


隻得蹲下身,耐著性子小聲問她:「那兆玉告訴阿姐,從前在家時,娘怎麼帶著兆玉過中秋的?」


 


已經許久沒有人喚過她這個名字,月秋的眼睛亮了起來。


 


「娘會做松鼠桂魚,還有糖炸糕,還有……」


 


慢慢的,她不說話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


 


那些菜式隻有柳姨娘會做,可如今崔家覆滅,那些昔日稀松平常的美味,自然再也嘗不到了。


 


眼看著那雙原本亮起的眼睛復又暗了下來。


 


我晃了晃荷包裡的碎銀子,鄭重其事地承諾。


 


「你放心。」


 


「今日阿姐無論如何也會讓你吃到這些東西!」


 


10


 


因著是中秋,河面上的漁家大多歸家過節了。


 


隻零星停著幾條漁船。


 


我帶著月秋尋了個船娘問詢,才得知,如今的時節早就沒了桂魚,隻有幾條剛捕的鱸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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