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漆飲光垂頭盯著水面上的投影,將湿透的衣襟拉攏,自暴自棄道:“鳳凰是羽族之始,血脈裡涵蓋世間一切有羽一族,現在我體內大概是烏鴉的血脈被催化出來佔據了上風。”


“原來如此。”沈丹熹從石頭上跳下來,踩進水裡,將他拉起的衣襟又扯下去,指尖落在他麥色的肌膚上,看著指尖下的肌肉在她的撫摸下繃緊,毫無預兆地開口問道,“那天我和柳珩之的談話,你聽見了吧?”


漆飲光低垂著眼,沒有說話,沈丹熹便繼續道:“明日我們就要抵達東都了。”


她的手往下滑落,輕輕撫了撫水面漣漪,沒入水下,漆飲光胸膛猛地一震,深吸了口氣,良久才接著她的話頭,說道:“入東都後,你便要將我獻上去了?”


“嗯。”沈丹熹仰頭盯著他的眼睛,動作輕柔,“你會怪我麼?”


漆飲光脖頸上浮出隱忍的青筋脈絡,喉結不斷滑動,呼吸顫得就和水面不斷搖蕩的漣漪一般,“不會。”


沈丹熹彎起眼眸,湊過去親了親他顫動的喉結,“真乖啊。”


哗啦一聲,漆飲光俯身將她抱到被水流衝刷得光滑的大石上,抵在大石和自己之間,握住她的手腕,隱忍地頷首,“不過,我想你知道,我這隻祥瑞,是為越將軍而來的。”


沈丹熹笑起來,“你知不知道你這句話,很可能會將我送上斷頭臺?”


“這句話隻說給你聽。”漆飲光抬眸看了一眼東都的方向,“進入東都之後,我也沒機會與你說話了,東都想要的祥瑞,應該不是一隻能化人形,能說人言的玄鳥。”


“嗯,明日之後,你便隻能是鳥了。”沈丹熹輕聲呢喃,話語吞沒在他壓來的唇舌中。


餘暉從天邊散去,暮色逐漸侵襲大地,隻餘下驟急的水浪聲響在林中回蕩。


遠處臨時駐扎的營地亮起一蓬蓬火把。


柳珩之望向被圍聚在中間的玄鳥車輦,轉頭望了一眼大營外的無邊夜色,夜色的盡頭有薄霧似的霓虹暈染在天邊。


從這裡已經能看到一點東都的霓虹燈影了。


晨曦初露的時候,有人披著一身晨露從營外騎馬行來,朝陽斜射入營中時,一縷金光從朝光之中浮出,轉瞬沒入那被帷幔罩住的車輦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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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輦內的火焰被一口吞下,帷幔下透出熾烈的金光,帷幔一角被風拂動得飛揚起來,露出底下鳳鳥的輪廓,纖長的尾羽盤桓在車廂內,翎羽在朝陽下流淌著一片璀璨的五色華光。


帷幔落下,將鳳鳥身影重新掩蓋。


大軍得勝而歸,為明王奉上玄鳥,三日後,明王登上祭天臺祭天請命。


在這百年的戰亂中,大榮皇朝早已被天命所棄,這一位義軍首領是新的天命所歸之人,祭天當日,天生異象,金光刺破雲層,投向下方祭壇,將祭壇上方的人罩於其中。


身披五色神光的玄鳥破空而來,翅羽上熾烈的火焰燒紅了整片天空,鳳鳴聲從東都上空一圈圈蕩開,聲震千裡,引無數百姓俯首參拜。


東都上空的異象,持續了月餘,這樣備受上天眷顧的驚人聲勢,將明王義軍的聲望推上了頂峰,明王趁著“玄鳥銜天命而來,歸服天下新主”的聲勢,於東都稱帝,定國號“晉”,置百官,立宗廟,昭告天下。


玄鳥成了新國的祥瑞象徵,被繪於旗幟之上,奉養於棲鳳臺中。


秋日來臨之時,沈丹熹再一次披甲出徵,舊朝的勢力分崩離析,新朝的版圖不斷擴大,安定下來的城池開始有了新的繁榮之相。


漆飲光見不到沈丹熹,但能聽到不斷傳回東都的捷報,它安靜地呆在棲鳳臺上,盡忠職守地扮演著國之祥瑞,等待著大將軍重新還朝的那一日。


人間的四季鮮明,時間流逝無比清晰,在第五個秋日來臨時,沈丹熹終於重回東都。


漆飲光分出一縷神識化作小鳥,振翅飛向城樓外,看著他的大將軍一身戎甲,踏馬而來,東都城門大開,百姓夾道而迎,萬人空巷,在這樣熱烈的氣氛中,沈丹熹揚了揚頭,目光精準地落在檐角的小鳥身上。


皇帝為歸朝的將領舉辦大宴,酒過三巡,殿上倒了一大片,沈丹熹出來殿外透氣,仰頭看向那一座棲鳳臺。


聽說,皇帝陛下把那一隻祥瑞喂養地很好,足足胖了好大一圈。


身後傳來腳步聲,沈丹熹回頭,帝君對她笑了笑,無奈道:“阿玉,你想見他就去見吧,再不去玄鳥的脖子都要望斷了。”


沈丹熹眼中流露出些許詫異,很快又釋然道:“陛下都知道了?”


“差不多吧,朕收到過一些關於朕的將軍和玄鳥關系非同一般的折子,自然是詳細查一查的。”他說著微微嘆息,“你和柳珩之都是怎麼回事?難道在你們心中,我是那種疑心病深重之人嗎?”


沈丹熹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當年他們三人並肩而戰時,的確可以無所不談,但隨著明王走向高位,一些身份上的顧忌也在所難免,她和柳珩之都絕無冒犯君主威儀之意。


皇帝走來廊下,與她一同望向遠處的棲鳳臺,說道:“天下已定,玄鳥也該重新歸天了。”


晉朝初立時,新帝需要玄鳥這樣一個祥瑞的象徵聚攏民心,待基業逐漸穩固後,便開始逐漸削弱民間對玄鳥的信奉,它的形象可以留在晉朝的圖騰中,但它的真身不可以長留。


沈丹熹離開之時,還能聽到身後佩服的嘀咕聲,“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它是怎麼忍得住一句話都不開口說的。”


棲鳳臺建在極為幽靜之處,四面都不見樓閣,去往棲鳳臺要穿過一片林木森森的花園綠地,地燈照耀出一條蜿蜒的道。


沈丹熹沒有叫人領路,獨自往那裡去了。


棲鳳臺外自也是僻靜無比,隻留有必要的守衛,棲鳳臺前的奉神殿中雕有一面高大的畫壁,畫壁之上的圖景正是當日祭天的場景。


金光穿透雲層,玄鳥自雲端顯露身影,口中銜天命之書,俯首為祭壇上的人間君主送來。


沈丹熹仰頭望向畫壁,視野之中有金光一閃,畫壁之後猛然抖開一扇絢麗的尾羽,翎羽之上的五色神光漸漸散盡,在她眼中顯出純白的底色來。


沈丹熹笑了一聲,抬手去摸往自己延伸而來的一支翎羽,指尖剛剛碰到它的柔軟的羽毛,那纖長的羽便如活物一樣纏裹上來,層層疊疊的翎羽覆下,頃刻間便將她的身影吞沒。


鳳凰尾羽飛快從畫壁前退離,奉神殿中空無一人,又恢復了往日寂靜。


第102章


沈丹熹被他的尾羽卷著腰, 也不知被帶到了何處,睜眼所能看見的全都是他的羽,如雪一樣幹淨,又比雪更加柔軟。


漆飲光的手臂從後伸來環抱住她, 力道方一收緊, 便又倉促松開, 像是害怕勁兒使得稍微大些便會捏碎她一般,說話的聲音有著久未開口的沙啞生澀,“你的身體……”


連年徵戰, 她受了更多的傷, 數不清多少次從鬼門關前踏過, 耗損得更加厲害,從觸碰到她的那一刻, 他便感知到了懷裡的這具身軀遍體鱗傷, 已不剩多少生機了。


“我知道我沒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沈丹熹打斷他,渾不在意道, “同樣的話, 柳珩之都已經快把我的耳朵念起老繭了。”


柳珩之的丹藥能治愈她的傷,但是恢復不了所消耗掉的精氣神。


她從袖中摸出一份早就寫好的奏疏攤開來,漆飲光一目十行掃過, “你要請辭?”


沈丹熹頷首,“這次回來, 我是來接你的。”她原以為需要想些法子才能把他帶走, 現在看來倒是不必了。


這一年冬末,人間終於迎來了一次沒有戰火紛爭的年節, 東都滿城燈火,皇帝舉辦祭禮送玄鳥歸天, 祭禮當日,官員齊聚祭天臺,東都的百姓早早地向著那一方張望。


晉帝坐在內殿之中,左右手各拎著一本奏疏,看向桌前的兩人,他心中早有預料,但面上並無顯露,無奈道:“你們莫非真以為朕會聽信那幫挑事之人的讒言,是那種兔死狗烹的人?”


柳珩之擺手道:“陛下這說的什麼話?我等玄門修士本就應該淡薄紅塵,但修士身處人間,當也有肅清濁世之責,這百年來才會投身亂世,尋覓明君,如今亂世已定,濁流已清,也該脫離凡塵,及時抽身,重新走回自己的道路上。”


他說完之後,笑了一笑,補充道:“那幫文臣的諫言實有道理,有前朝之鑑,修士涉入朝堂過深,不是好事。”


晉帝之所以看重柳珩之,正是因他這份透徹的心性,但並非所有修士在滾滾紅塵中翻湧一通後,還能保持這樣心性,修士的功績突出,晉帝無法明著出手打壓,但暗中確實苦思壓制之法。


前朝設有國師一職,以玄門修士任職,涉入朝堂頗深,晉帝並不想依法炮制,光是這一舉動,便已隱約引起一些修士不滿。


柳珩之所在的乘風門,在玄門之中頗具威望,有他們代表玄門上書,做出如此表態,其實正和晉帝心意。


晉帝便也沒再挽留,他指尖按住另一份奏疏,轉眸向沈丹熹看去,在他開口之前,沈丹熹便先笑了,“陛下也知道我的身體狀況,連珩之都搖頭說沒救了,隻能靜養,能活多久算多久,剩下的幾年我可不想再陷在軍務當中,也該過些輕松日子了。”


外人不知沈丹熹的身體狀況,晉帝手邊壓著的關於她的奏疏亦不比玄門的少。


他們三人終究和當年互交後背之時不一樣了,曾經坐於暗夜篝火旁,發下的宏願都已一一實現,但真到了身臨其境之時,卻發現和當初誓願之時的心境,竟是如此不同。


晉帝到了嘴邊的話,隻默默化為一聲嘆息。


這時恰有主持祭禮的禮官在殿外請示,說道:“陛下,吉時已到了。”


晉帝擺了擺手,揮退禮官,提筆在兩份奏疏上寫下朱批,說道:“朕允準了。”


沈丹熹和柳珩之鄭重其事地行了最後一個君臣之禮,隨晉帝一同走出內殿,前往祭天臺。


祭禮繁冗,玄鳥振翅而飛,直衝天際,就如它來時一般,五色神光鋪染整片天空,將雲絮都染成了瑰麗的五彩,夜色降臨後,這一片霞光依然在天幕久久未散,使得東都的夜色更添繁華瑰麗。


沈丹熹和柳珩之並肩從宮門出來,一眼便看到了遠處等在樹影下的人。


柳珩之唉聲嘆氣,“雖然上書請辭,不過想要將玄門修士完全撤離朝堂,不是一天兩天便能辦到,你倒是將軍中都打理得妥當了,剩下的事也有景宣為你料理……”


他說到一半,見身旁之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轉眸隨著她的視線看去,亦看到了那一道身影。


“那你可要辛苦了。”沈丹熹說道,對柳珩之擺了擺手,朝那邊跑去,很快牽著他的手走進東都耀眼的燈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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